诗奇词谲“郭家样” ——《郭西元格律诗词集》序
我与郭西元先生相识三十年,最先识其印,这是因为与他第一次见面,就获赠一册他的印谱;接着识其画,是在一次画展上,立即被他画面上那浓浓的书卷气与略带苦涩的清峻奇谲画风所吸引——当时,我把这种审美感受写进了一篇短文,题目就叫《难得苦涩》;对他的书法,先是从他为深圳大学题写的校名中,得见其隶书之古拙,继而接触多了,对他的篆书、行草也印象颇深。近年来,他喜用极淡的墨色作书,水墨氤氲中显现出一缕超逸冲融的禅意。2019年,我们一家三口在广州举办《诗艺盈门》展览时,李瑾邀他为其两幅拓片题字,他在一幅铜镜拓片上书“汉之魂”,在另一幅竹刻镇纸上书“得神”,皆以极淡之墨题篆书大字,真是淡而有味,一种超凡脱尘的意味拂面而来。
我深知郭西元的艺术理念,乃是赓续中华文化的传统精神,弘扬中国文人画的文化薪火。而一个传统文人画家,书画印俱佳,焉能无诗词?大概是在2018年春天吧,我应邀去他的银湖山居小坐,谈及艺事,他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新购的洋洋大观的《宋画全集》,指着客厅墙上高挂的一幅颇具宋画风格的木船小品,笑谈他近来对宋代艺术的痴迷:“画来画去,我发现还是宋画看着舒服,画着过瘾。宋代艺术是中国传统艺术的极致,不光画好,文学、书法、陶瓷等等,都很高级!”他告诉我,他打算有计划地写一写宋词——“过去主要是欣赏,读得多,写的少,也没时间系统地研究。现在有点时间了,更重要的是很有兴致,就想在填词上多花些心思。”
时隔不久,我就在他的微信上读到了他的诗词创作成果,正所谓“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”:敢情他不是一般的弄笔习词,而是每日一词,笔耕不辍,攻坚克难,锲而不舍。说实话,我周围喜欢诗词的朋友不少,但像郭西元这样每日一词坚持数年,无一日空歇者,惟此一翁而已!
如此的持之以恒,诗思泉涌,殚精竭虑,探微发奥,对填词下这样的真功夫苦功夫硬功夫,而最终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,使我对年逾七旬的老画翁除了钦佩之外,更对他的毅力由衷地折服!
翻阅这厚厚的一册诗卷,我觉得郭西元是由此完成了一个全能的文人画家的华丽蜕变,即“诗书画印”样样皆能,诸艺贯通了。概言之,即:以诗为魂,以书为骨,以印点睛,以画名世——记得多年前曾读过他的《论文人画》一书,其中论及文人画家的必备素养,应该是诗书画印,四艺兼备的。我相信,他对自己的艺术矩阵同样是如此规划的。而今喜见他的诗词集面世,方知此画翁,原本是诗人!
20多年前,我曾这样点评他的书画和篆刻:“西元为人坦诚,一如其书其画。齐鲁大地的大山大水,给了他几分豪气几分粗犷;而秦淮河畔的杏花春雨,又给了他几分细腻几分秀润。这就使他的书法、绘画乃至篆刻都形成了粗中有细、拙中寓巧、刚柔相济、平中见奇的独特风貌。”(见《难得苦涩》(例图),《文化目光:点线面》第307页,海天出版社2007年出版)从这段文字可以显见,我彼时尚未见过他的诗词作品——我猜想,或许他当时已然写过不少诗词,只是秘不示人罢了。如若不然,何以年过七旬,甫一出手就如此个性鲜明、不同凡响呢?
古人云:“诗言志,词言情。”以我有限的创作实践而言之,填词之难,甚至超过写诗。不惟词谱与诗律相比,更加复杂多变,而且对平仄音韵的要求也比诗韵苛刻得多。郭西元在填词方面显然用的是“笨功夫”,他总是在填好的词作后面,附上所用词牌的词谱,意在告知读者:“此词是严格依谱填词,字字妥帖,未敢擅用。”也只有如此扎实用功,步步为营,他才能如此迅速且精准地掌握各个词牌的韵律特点,进而游刃有余地抒情达意。
我在微信上追读郭西元的“每日一词”已有三年多了,眼见他的诗词日益增多,日渐成熟,不时还被他的一些奇谲炼句“惊艳”一下。此次结集成书,我又集中精力把全帙通读一过,深感郭西元之词,已然形成了一套独属于他自己的“话语系统”,其中有些题材和写法更为此前所罕见——在此不妨套用一个在画论中常用的说法:“郭家样”。下面,且听我不揣简陋,简论一二——
“词画同题”,是郭家样的一个显著特征。作者的画家身份,使得他的词作必然与其绘画水乳交融密不可分。如果说苏东坡当年评点王维所说的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,指的还是意象层面,那么移来评点郭词,就可改为“词即是画,画即是词”了。因为,在他的诗词集中,我看到很多与词作同题的画作,如《浪淘沙·不染》《踏莎行·悟道图》《诉衷情令·轩清如许图》《点绛唇·三友图》《鹊桥仙·案头春色》等等……,把“同题词画”对比欣赏,一边读词一边赏画,画是诗意的外化,词是画境的延伸,这种阅读体验,在我是读古人或他人诗词作品时所未曾体味到的。
《山花子.读书叹》
“画论入词”,是郭家样的一个别样风景。宋人喜欢在诗词中“谈禅论理”,这既构成宋诗的一大特色,也常为后世诗词论家所褒贬。不知郭西元填词是否也受到这种古风的影响,他时常将自己的论画观点,直接写进词作之中——若《诉衷情令·题落笔惊风雨图》《南歌子·大写意》《鹊桥仙·题理气趣图》《诉衷情令·题画之三病图》,等等。最有趣的是那首《青玉案》,词的题目很长,本身就是一段画论:“当今中国画坛,基础已改为西画,基础既改,上层如何建筑?笔墨几丢失殆尽,根兮何存?文脉何存?”如此长题,确为我读词多年所仅见。而词的内容则是作者画论之延展和深入,仅举上阕为例:“清风万里崇洋去,不顾盼,曹溪路。紫气东来知几度?伏羲良渚,诗坛李杜,根却难留住!”从这些词句中,不难体悟到画翁内心对传统文化根脉被贬损被戕害的焦虑和愤懑。
“不避网语”,为郭家样平添了一缕时尚元素。尝见前人论诗,有“不避俚语”之说。而今借来论说郭词特色,可谓是“不避网语”——我一直很佩服郭西元把智能手机“玩”得很溜儿,没想到他对那些时髦的网言网语也“玩”得很溜儿,试举半阕《山花子·时尚叹》为例:“腾讯‘岸边’微信晚,京东‘街口’热搜时。多少珠泪无限恨,手稍迟!”在另一首《鹊桥仙·时尚吟》中,更将“网语”、“俚语”和“古语”搅作一团,令古典、民俗与时尚浑然一体:“古亭枯木,竹篱茅屋,青豆黄瓜红薯。醉扶短柳看归帆,难辨是微信来处。 南崖茄落,西坡瓜熟,时现媪翁笑语。谁堪细雨醉骑驴?流量打开推销去。” 这类古今杂糅的小令,读来却也别具情趣。
《晓风清》
“把玩文字”,让郭家样妙趣横生,如同与作者一起玩起了“填字游戏”。试举几例:《七律·书斋吟》是一首精心铺排的“回文诗”,即全诗正念反念都可成诗。“回文诗”是古代文人喜欢的一种争奇斗异的炫技方式,当年苏东坡、黄庭坚等人都玩过,也留下了一些意境隽永的佳作。郭西元对这类作品显然是兴趣浓厚,时常把玩。这首《书斋吟》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例。《鹊桥仙·驱俗书》本是一首谈论书法的词作,作者的用心之处在于,全词除了词谱规定不用韵字的句子之外,所有字句均用同一韵部,也就是说,整首词作,可以一韵到底(还有一首《如梦令·鸡饥叽》亦用此法。)——这种填词方式,我确是前所未见。诚然,这类词作是无法吟诵的,总不能一个音韵从头念到尾吧?我在这里列举此作,意在说明郭词中“有此一格”而已。还有一首“奇词”是《踏莎行·中药吟》,全词以中药名称串联而成,与另外一首《捣炼子·词牌戏吟》全词皆用词牌名称串联而成,属于异曲同工之作。说实话,我对这种纯以文字游戏来填词的方式并不十分赞赏,但由此却也读出了郭西元为锤炼文字孜孜矻矻的良苦用心。毕竟“一日一词”是个持续不断的浩繁工程,而词人的诗意激情,却无法如流水线生产一样源源不断,偶有兴致,把玩一下文字,亦无可厚非。即如眼下,我把这些有趣的文字罗列出来,提示给有兴趣的读者翻开一读,不也是一件消闲雅事么?
“应时到节”,可以说是郭家样中最具阅读美感的一个系列。作者在山东乡间长大,对童年的农家生活感情深厚,且如陈年老酒愈老愈浓。在他的诗词中,农时农事的题材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,如二十四节气,无一遗漏地纳入词中。此外如春节元宵,端午中秋,三伏三九……凡遇中华民族的传统节庆,他都要填词吟咏,应时应景。这既反映出作者对传统节庆的重视和尊重,更体现出作者对传统文化的守护之心和守望之志。至于我个人比较偏爱的,倒是他写农家场景的那些小令,譬如《鹊桥仙·菜蔬图》:“松梢云淡,梅枝雪褪,茶熟案头帘坠。篱边鸡鸭戏鹅回,屋后晚霞催星碎。 菜根露重,辣椒红翠,更喜蘑菇土味。钓舟又到断桥前,画翁问,得鲥鱼未?”一派天然的农家气息,亲切自然。还有那首《十样花·品茗》只有短短28个字,却意蕴绵远茶境悠然。掩卷而叹,以前只知郭西元是个“酒中豪士”,殊不知年过古稀竟成一“茶中知己”耳!
品读郭西元诗词,须心静安闲,沏好一杯清茗,播放一碟古琴,点燃一柱沉香,摆好一株腊梅或者一盆水仙,如果有条件,最好再挂上一轴《清供图》,然后歪在竹藤躺椅上,一页页随意翻阅。滋味缓缓浸出,词境由远及近,逐渐沁入心脾,半晌余暇,足以三日回甘——这是我近日阅读此书的切身体验——何谓阅读美感?斯之谓也。读者诸公不妨一试。
是为序。
(2022年2月24日-3月1日于深圳寄荃斋)
侯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