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对董其昌我们该想些什么
一、我还是被惊呆了
说实话,看董其昌的画展,我是有思想准备的,我是推崇文人画并在此路上的艰苦跋涉者,要去看文人画宗师的作品,兴奋与激动难于言表。一进澳门的艺术博物馆,迎面便是“南宗北斗——董其昌诞辰四百五十周年画展”展标,好一个“南宗北斗”!进入展厅,思翁一下子把我抓住了,说老实话,最先看到的是十几幅小册页,画面半尺以内,淡墨写出,笔精墨妙。再看下去册页居多,但同样精彩无比……我几乎无法和我的学生说什么,自己拼命的“看”! 我还是被惊呆了,虽然我已有思想准备,但说心里话,这之前所见董氏作品,十余幅而已,见有精彩之作,有时心中也会犯嘀咕,觉有代笔之嫌,但这个展览看下来,我明白了他成为“文人画”宗师,是有道理的,这是一座高山,一座几百年来让人敬仰也值得敬仰的高山!看了他的画,才明白什么叫“笔精墨妙”,看了他的书法,才知道他的画为什么会笔精墨妙,书画同源啊!还有他的诗文方面的造诣,对禅宗特别南宗的研究,他将自己的画室名曰画禅 室…… 还有那有名的“画禅室随笔”……看他的画展,感觉到自己在跟一个智者交流,他在引导我们思考。
二、四百五十年,我的思考
只不过才四百五十年,历史一瞬,可是,这变化竟如此巨大,思翁开创的“文人画”的伟业,几乎给我们丢光了。现在说起“文人画”,我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懂得。我在深圳大学成立“文人画研究所”,有识的同道说我是中国第一个举此旗帜,是啊,在充满浮躁和急功近利情绪的今日,这面旗有谁肯举呢?很多场合人们把“文人画”读成“人文画”了,这不能不让人心痛。 关于这次画展,我组织了两次研讨,我问大家如董翁在世,面对当今画坛,他会说些什么。
1 、今日的中国画少了“文”
近百年的历史,是国学逐渐流失的历史,书画尤甚。我们的绘画被迫叫起了“中国画”,以区别强大的西洋画“军团”。国画中的“国”字内容日渐消失,为“西”融合,第一个失掉的便是“文”。我们的学子,以西式素描、色彩考入中国画系,学两年西画以为“基础”,第三年才拿起毛笔画“中国画”,所画之画,大多材料是中国的,创意和手法是西画的。 2002 年,一次全国中国画展金奖的作品,是画在木版上的日本画,引起了广泛的讨论,当时我曾著文参与论争。当然中国画能这样展已是“走出低谷”了,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,当时的时髦口号是“将中国画送入博物馆”、“革毛笔的命”、“笔墨等于 0 ”……
中国画中再也见不到董思翁的文气,小桥流水、淡树轻烟……暮归恰风雨、渔歌正夕阳,画几叠山峦、几栋房舍、三两小船,题诗曰:“古今几齐州,华屋山丘,杖藜徐步立芳洲,……只有石桥桥下水,无语东流。”读完题诗,心情为之一畅,你无法不被画面的意境慑服,这才是中国绘画的高境界。反观今日之画坛,画中题跋已少见,我曾统计过, 2003 年全国中国画展,获奖作品 75 件,无款无印者 3 件(连自己的名款、印都无),有印无款者 11 件(仅盖章无题作者名氏款),穷款(仅题作者姓名、年月,并无作品题目) 30 件,这三类作品占总数 60% ;第二次全国美术金彩奖,入选中国画作品 115 件,其中无款无印者 22 件,单盖印无款者 29 件,穷款者 48 件(其中一件签拼音名字),此三类占 80% ,当今中国画坛题款的情况大致如此。
今日的中国画少了“书法”
书画同源,古人有“直从书法演画法”之说。但我们今日的中国画中书法的缺位已成事实。看董思翁的作品,单那字已高山耸立了,几百年来,单论书法造诣,有几人可与之比肩?
这次展出的作品中,有相当一批作品是思翁临的帖,他临米芾、临颜、临《淳化阁帖》、临宋四家……董氏书法,初师颜真卿,后学钟、王、虞、褚诸家。此次展出的临《淳化阁帖》题曰:“壬申正月上元前一日,董其昌临”、“泊舟清江浦临”……“舟次新庄临”、“舟行清源驿临”……查年表,此年董思翁七十八岁,不说别的,以他七十八岁的高龄,仍在舟行之中,反复临帖,此种精神我们今天能有几人做到?
行文至此,我想,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:我们的祖宗为我们留下的那可以独步世界画坛“中国画”,丢掉了中国的“文”,丢掉了中国的书法之后,还剩下什么?
上世纪末那场关于中国画前途的论争,最后张仃先生说“笔墨是中国画的底线”。在中国的国土上,对着自己的同胞(并非八国联军的入侵者)说,那是我们的“底线”,为何有自己的“同胞”连这底线也要丢掉?呜呼!我们怎么了?我们的国人怎么了?我们的国画怎么了?
三、怎样解读董思翁
对董其昌的理解,可能要花几代人的努力,我们丢掉的太多了,我们丢掉了笔墨,丢掉了书法,丢掉了气韵……我们几乎丢掉了中国画最精髓的部分。我一直在想,我们应该怎样解读这位智者,董其昌之成为董其昌“玄机”何在?我想至少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解读: 1 、读万卷书、行万里路
董其昌之所以成为董其昌,与他的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”的主张是分不开的。读万卷书,关键词是“万卷”。要成为文人画家,首先要做“文人”,不读书怎成“文人”?万卷书指多而博,思翁的博学是众所周知的,他不单诗文好,读杂书,对禅的喜好和悟性也达非常人所能的高度,还有记载当时最早的《金瓶梅》的抄本在他手中……
行万里路,多被今人用以解释为“写生”,实误甚。我认为今之写生法,自西方引入,“写”必对景,或三面五调、或比例结构,说是写生,实则“写死”。董氏倡行万里路,他并不在路上“写生”,今人把写生叫“搜索素材”、“体验生活”,衣食住行、花草树木皆是素材,何需“收集”?人睁开眼睛便是生活,为何专程去“体验”!观董氏画,无一“写生”得稿者,此次展览中仅一幅款为“锡山无锡是无兵,怪得云林不再生……”似有画无锡锡山之意,但山或仅略具锡山之貌。今日自西方引入之写生法,对景写生,回来将写生稿整理成画,叫为山河写貌,但所写之貌,但徒有其外貌而已,而较之董思翁,他笔下乃胸中之山、胸中之水,他直抒胸中块垒,是“为山水传神”孰高孰低当不言自明。
董思翁是不“写生”者,他行万里路,“体验”耶?“搜集素材”耶?他的画题款中有:“丁卯舟泊南徐写此归途……”、“见拂水亭台归而写此”……这便是他行万里路得稿处。其实这“中国式写生法”也不是董其昌所创,中国画历来如此,大家都知道画出《韩熙载夜宴图》的顾闳中,也仅是夜潜入韩宅中窥视而得稿,大家熟悉的石涛是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,付抱石先生二万三千里旅行写生,也多“游历”,有急寻香烟盒纸写生记录,潘天寿在小龙湫时,别人“写生”,他自下溪底查看野花,归后作雁荡山花……
对董其昌的“临”、“仿”也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,他的“临”、“仿”与今日理解的临仿有实质意义上的不同。其一,他认为“学书不从临古人,必随恶道”,这是他尊古的态度;另外,这又决非一般人认为他“学古而不化”,他同时认为“学古人而不能变,便是篱堵间物”,而且他全力“与宋元人血战”,并且提出“当以天地为师”,这才是董其昌的学术观点全部。其二,要知道,当时无照相印刷技术,无展览,古人名作,多在达官贵人手中,董氏是大收藏家,他收藏之画作,临之、仿之,有时,临而仿之以送友好,以传大概。再则,有些画题临仿未必临仿,有的仿其构图、有的师其笔意、有的甚至连构图、笔意也未必有似者,临、仿成为“借古开今”之法。其次,在当时难于得见原作的情景下,题上临、仿某家的款 ,也略有“显耀”之感,试想仿董源、仿子久,董源、子久传世作品仅几幅而已(当时可能多一些),而他能见而仿之何等荣耀。他是收藏大家,万历二十四年,他得到黄子久的《富春山居图》发出“吾师乎,吾师乎”的感叹,自此一仿再仿。
对“文人画”的再认识
“文人画”自董氏倡始,流风四百余年。现今画坛已多将“文人画”妖魔化,“文人画”几成守旧、无创意甚至反动的代名词。实际上,说白一点,“文人画”之倡,是将画史中文人画家和画匠区分开来,如果这个大原则不错,则至今没有人想自己标榜是只有画技而无“文化”的画匠的。
当然“文人画”倡“士人气”、倡“平淡天真”、倡“书法入画”,称“士人作画,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。树如屈铁,山似画沙,绝去甜俗蹊径。”此种高妙境界,将画史从描摹现实一下推进到“表现”的高度,这是董其昌在绘画史上的巨大贡献。
4 、“笔墨”的再认识
笔墨是什么?我们盲目的批判“文人画”家脱离生活、“玩弄笔墨”,别的不说“玩弄笔墨”四字值得玩味,笔墨而能被“玩弄”,是中国画的大价值。能不能这样说,西方现代主义绘画至十九世纪才对笔触色彩有独立的研究,而早在几百年前,董其昌就悟“墨戏之三昧”了! 笔墨是什么,怎样“玩味”,董其昌画展中题跋多有涉及:“作云林画,须用侧笔,有轻重……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”。“其纵宕用笔处,无迹可寻”、“自学柳诚悬,方悟用笔古淡处……”、“作书最要泯没棱痕,不使笔笔在纸上成板刻样”、“作书之诀在能放纵又能攒促……”、“作书须提得笔起……”、“信笔二字最当玩味,……需悬腕、需正锋”、“画树之法……如写字之转笔用力”……能否这样说,董其昌在四百余年前开辟了认识笔墨之路,这无疑是划时代的。从“写景”到“写心”的转变,一字之别,则道出了艺术的真髓。而这当中最关键的一点是笔墨怎样脱出来,实现上自身的价值,或“苍劲”或“凝重”、或“干裂秋风”或“润含秋雨”、或“折钗股”或“屋漏痕”、用笔或轻或重、或滑或涩、笔锋则或正或侧,这中间万千变化,不能穷尽。用笔之道,玄之又玄,特别“笔力”二字,怎样“力透纸背”、怎样“扛鼎”、“坠石”,皆“悟”之方可得,正如练习气功,天天站桩,意守丹田,丹田何在?但一旦练成,气便自涌泉出,然并无法言传。说到此,观那称笔墨为“ 0 ”者所画之画,确对笔墨毫无认知,既无认知,说笔墨等于“ 0 ”,也和常理,如有认知,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等于“ 0 ”的狂话来。
后记
董其昌的画展结束了,但留下一些不足,一者,此展因在澳门,参观者少,影响不大;二者,各主流媒体对展览并未重视,没有人写文章,甚至没有发作品,更谈不上进一步的研究。我想,对董其昌和他提倡的“文人画”的认识,是对中国近代绘画史认识的关键,对他学术思想的研究,可能直接牵动着中国画走向的神经,而对他的认识目前仍处在不合理的层面。这次董其昌诞辰四百五十周年展是在澳门展而不是北京,也是颇有意味的,不能说澳门的同胞对传统文化更有认同,但起码是被殖民了百年的澳门同胞反而对中国传统文化更有归属感。对董其昌和他提倡的“文人画”的再认识,对他的学术思想的系统深入研究,才刚刚开始,而研究的深入程度直接影响到我们将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绘画,影响到这个传承千年的古老画种明日将走向何处?当然时下的流行语言便是,我们民族的崛起,首先是民族文化的崛起,而崛起的起点首先是对传统文化正确认识。
站在董其昌的画前,我在想,如董思翁在前,他面对今日之画坛,会说些什么,以他的睿智,将如何看待今日之变化?沧海桑田,四百余年,我们丢掉了哪些该丢掉的,但也丢掉了哪些不该丢掉的?是到了该好好梳理一下的时候了。而面对董思翁,我也想问,我们该怎么办?关于笔墨、关于气韵、关于南北宗、关于“文人画”……
2006 年 1 月 11 日
于深圳大学木石斋灯下